“The worth of my life made of precious metals.”

【警探组】Primi passi/第一步

+2W中篇一发完,HEHank·Anderson&Connor

+在大使桥,康纳选择朝自己开枪。他发现,遇见第一个重视他生命的人,才让自己真正地活了过来。终于,康纳迈出自己生命的第一步,汉克也是。

+是从自己挺喜欢,但游戏并不能走的一条线延伸的。显然本文已经成了大型主线篡改现场

可能你不会相信。在记忆开始那会,我救过一条鱼,真的是一条鱼。

《Primi passi/第一步》

 

01.

“什么都不会发生,副队长。”他张眼望着黑洞似的枪口,重复道,“什么都不会。”

 

汉克回应他的视线。从那里,他开始回忆一些事,充满希望而又绝望的一些事。

 

结束了,汉克,和过去道别吧。他是个机器,什么都不会改变……

 

他将要扣动扳机,就在那一瞬间,有人握住他持枪的手腕。那猝不及防,汉克只觉得手背也被覆上,接着是手指。汉克意识到事件出现变故,可他只迟疑了半秒,RK800-51就已不动声色地替他扣动扳机,朝自己开了枪。

 

巨大的冲力和破坏性,使康纳耳边炸起嗡嗡的电流声,他朝后仰倒。在感光元件断路之前,康纳扫描那双蓝眼睛。瞳孔放大,这一结果可能由多种情绪波动支配,愤怒、恐惧、悲伤等等。

 

究竟是哪种?他没有可以推算的线索和时间。

 

这很……可惜,康纳想,和自己还没来得及和他分享:刚刚车载广播是他喜欢的重金属音乐一样可惜。

 

他后背着地,摔在地上,震掉了发梢的落雪。汉克的呼喊声也没能赶上系统停运的速度,他的仿生人搭档最终倒在桥边。

 

游轮潜了半个身子在河里,灯光把周围的雪花照得像泡泡一样五彩斑斓。它们寂静地落在甲板上,然后一点点融化,死得安详,适得其所。汉克的枪掉在地上,酒精正攻陷他的大脑。康纳给了他对于死亡的正面回应,那样无畏,那样凛然。

 

所以,桥边上演的是一个机器的报废。汉克本该这么想,可他着了魔似的头痛、他体会到痛苦。回忆的征战越演越烈,占据他脑海的大片领土。

 

“……什么都不会发生,什么都不会,去他妈的。”汉克咒骂。

 

汉克知道仿生人可以重塑机体,但那仅仅是知道。他从不因为搭档是什么狗屁仿生人就让他去拿命犯险,除了那家伙非不听话的时候。当然,这个先进机型有能力将自己的任务打理好,所以和他待在一起的RK800-51,以前从未、也本不会像这样报废。

 

汉克大口呼吸雪天的冷空气,一团团白雾散开,像郁结在他胸口的、不可名状的悲哀。就算是意外,也事已至此……或许他对康纳抱有了太多希望,或许是他对一个仿生人太过苛求。最近的事件让他进退维谷,汉克躲不掉过去,未来的路也雾霾满天。他好像一个异乡的陌生人,所有身边熟悉的东西都变得迥然不同。

 

康纳是个机器。遵循程序,忘掉过去,更无法与人类共情。他们最后的短暂交流,宛若战场,在汉克那颗摇摇欲坠的心脏里,他难以通过最后关卡。

 

开枪吧,汉克。汉克对自己说,开了这枪,你就不会再下意识把他当做一个人类,你会清醒地记住,你的搭档只是个机器。

 

可仿生人却忽然握住他的手腕,扣动他的扳机,打碎自己。

 

“为什么要……”他自语。

 

这太混乱了,汉克头脑空白得像叶子上的积雪,他挪动嘴唇,却哑口无言。雪在汉克银色的发上和双肩落了厚厚一层,仿佛嘲笑他是个雕像似的。汉克终于在康纳身边弯下身子,缓缓地,触碰他的额头。鈦液沾到他的手指,早就被夜风吹得冰冷。

 

LED灯熄灭,双眼闭合,皮肤失去温度。苍白色的编码在他胸口排列着,像雪天里飞舞的海鸥。汉克记不得之前偶遇的康纳是几编号,反正,那个一定报废过了。

 

在他们成为搭档之前,康纳像这样被“重塑”了多少次?他是为什么“死”的?谁和他在一起,还是那群不负责的人吗。汉克皱起眉头,用手心覆上RK800闭合的双眼。懊悔难以自抑,爬上心头,他从一开始就错了,事件走向他原本设想的结果,可这场景除了第二次心碎外,什么都没带来。

 

“It hurts……Connor.”他说,“I'm sorry. It hurts.”

 

汉克把那些让他头脑昏沉的酒丢了,扶起停运的安卓机体,再拨通模控生命的电话。

 

到家时,相扑睡在客厅里。汉克羡慕他的无忧。

 

那天的夜晚像有谁在天上捏碎了一盆炭,沉闷漆黑。汉克清醒得可怕,只要闭上眼睛,就仿佛看见心摇摆的轨迹,高高升起,然后掉落。那比悲哀和孤独都要可怕,他像是被时间押送回一个节点,有关生命的悲痛回忆汹涌而来。

 

卡车、医院、柯尔……仿生人的信仰、自毁、爱情。

 

康纳,模控生命极其先进的仿生人,冷静、高效、为任务而生。汉克想,他今天的“自毁”,大概就是用那套先进程序想出来的,丧心病狂的自我证明,证明自己没有生命,无关死亡。生活也许到此为止,没有人前来拯救,我也拯救不了任何人。

 

但如果他有别的想说呢?汉克叹气,嘲笑自己期望太高。可惜胡思乱想永远没有明白的结果,一切最终都属于明天。

 

寂静像冰冷的水灌进房间,风偶尔扑在玻璃窗上,做出想进来的模样。人躺在床上,就看不到天上的星星,就像生活落入晦涩的苦日,难以照出光明。得了,星星三十年前就被霓虹取代,这光鲜的城市,也只会讲荒谬的故事。

 

02.

“在开枪之前,我上传了记忆,所以我们的调查进程不会受阻碍。”他汇报的语气,很显然不能让汉克迅速接纳事实并放松心情。那位副队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只缓缓说:“都好。”

 

“因为我觉得——”

 

“抱歉,康纳。”蓝眼睛看向他,那里头写了很多疲惫、愧疚,也许还有一点儿困惑,他说,“昨晚的事,我,很抱歉。”

 

康纳撤回了刚刚的话。他分析到汉克正陷入自责,他认为现在应当优先减轻他的心理负担——好让他完全投入待会的调查,至于他们私人的事,应当以后再说。

 

“是我开的枪,你不用道歉。”

 

“是我他妈的先拿枪出来,我怎么会想到用这种蠢办法,为了测试一个仿生人?”汉克说,“见鬼。还有你康纳,为什么你要开枪?”

 

“拿枪是你的一种防卫,副队长,也许是我过去一段时间的行为,和当晚的回答,使你短时间内的压力值超过了神经可承受的限度。当然,还有酒,我说过你该少喝一点。”

 

“行为,回答……那时候我觉得你这机器让我忍够了,我该清醒。但你朝自己……老天,那一会我觉得……后来……”汉克有些语无伦次,他的确歉疚,不过他尚未确认康纳脑袋里现在究竟是什么。

 

后来?后来发生的事康纳并不知道。但表情的扫描检测结果告诉康纳,汉克还在自责。电梯快要到了,在开始任务前他必须尽快排除这个顾虑。于是,康纳选取安慰式的话语,他推测这一句式应该会起效。他说:“后来。就是现在,我回来了。就在这继续进行我们的任务,看吧,的确什么都不会发生。”

 

这听起来,就像那发子弹这真的是一个证明。汉克有种舌根泛苦的乏力感,他扯出一声笑:“所以那句回答也是你计算的结果?”

 

“是。”康纳筹划着回答,“我的程序模拟推算一向很准。拜它所赐,我们会顺利完成调查。”

 

电梯抵达,发出提示声。箱室平滑地停稳,门在两人面前徐徐拉开。汉克离开之前,对这个重塑回来的仿生人搭档投以一道扫视的目光,随后回身,说:“我居然还希望你的金属脑袋里装了点程序以外的东西。”

 

汉克的情绪稳定了,但依旧在一个负面状态。他生气的原因很奇怪,康纳额角的LED短暂地转了个黄圈,又快速恢复蓝色。他将有关谈话的所有信息迅速收齐整理,一个意外是:在这次电梯会谈里,说谎的收益并不高。

 

走入长廊,四周贴着低饱和度的黄色条形墙纸。黑制服的人散落在里头,媒体的骚动卷来他们中的一大半,汉克为此发出牢骚。

 

康纳跟上汉克,调整优先级排序。对昨夜事件的想法被放诸脑后,他不能让自己心不在焉地处理任务。记录调查员汇报内容,康纳走进播报室,在茶水间门口,一个黑人警官叫住他。

 

“康纳,还记得我吗?之前,在天台上,你救了我的命。”

 

仿生人悄悄进行了一次快速扫描,然后做出友好的微笑表情,点头示意:“我记得你。虽然我凌晨4:15刚被重塑过,但我保留了RK800#313 248 317-51的全部记忆,所以我和那个我并无差别。”

 

康纳礼貌地表达,但人类很显然不能完全理解他话里的信息。但没什么关系,思考方式不同并不妨碍感谢的产生。他们愉快地道别。实际上,仿生人在设计时,救助人类就是高优先度,康纳没想过他会因此而被感谢。不过,对方真诚的神色,总归让康纳觉得有那么点儿……触动。

 

在RK800机体的更替中,记忆转移由模控生命全权负责,他们只保留任务信息,其余将被销毁。但昨夜,康纳打算了要开枪前,他将记忆数据不加筛选地同步云端,以在重塑后得到保留。

 

这是康纳第一次这么做。也许从前记忆对他来说无关紧要,但这回他不想忘记。康纳进行原因思考,他好像觉得这次的记忆和任务信息一样重要,它们是自己的一部分。

 

在险些要继续思考仿生人对于“自己”的概念之前,康纳听到汉克的声音。那顺利把他的思维安置回现场,同时,康纳检测到,汉克目前剩余的少许不良情绪,来源于刚刚走开的FBI探员,而非自己。从某种方面来说,这是个好兆头。

 

“有什么我该知道的吗?”

 

康纳进行完主屏幕扫描,汉克问道。他摇头,并且惊讶于汉克态度的变更。要知道,以前副队长很喜欢的一句话是:待在后面,待在车里,或者是别妨碍我。

 

走向下一个证物前,康纳调出录制的环境音,这功能便于他不错过重要的线索。

 

(“那是什么东西。让仿生人调查仿生人,哈?”)

 

(“你调查时旁边要跟着仿生人吗?”)

 

(“FBI很快会接手这个调查,你们很快就可以不必调查了。”)

 

(“你走路——”)

 

康纳切断录音,回头望了一眼汉克。那眼神引起了注意,汉克朝他走来。

 

“怎么了?”他问。

 

“没什么,我在分析你的想法遇到了一些困难。你对我调查进度的期待,是因为在一段时间的相处后,你相信了我的功能。”为了节约时间,康纳用整理下半句措辞的时间,来分析墙上的弹孔,“还是说,那个FBI的话让你感到“被轻视”的不满,你期待我证明我们的实力?”

 

“哈?这真是现代科技的奇迹。”汉克哭笑不得,上次发出这种感叹,还是在康纳请他一杯酒的时候,“还是你的想法一直这么丰富?不得不说,听一个仿生人分析我的情绪,有一种别样的感受。”

 

“所以我说得对,还是不对?”康纳在模拟场景后,转向另一面墙。

 

汉克说:“算是对吧。”

 

如果是康纳,他会说正确率、认同点和异议。而他的人类搭档却会笑笑,使用“算是”这种词语。依据经验判断,康纳认为这句话倾向于“对”。无所谓,思维方式的不同也不妨碍默契的产生。

 

康纳维持着他今天的坦率:“我必须说一件事,副队长,你最近的表现,让我觉得你有些犹豫。你不应该太在意异常仿生人的行为表现,那是只是因为他们功能失常。放任他们下去,底特律会陷入危机。”

 

“犹豫?大概……我觉得最近的事有点不可思议。”汉克压低声音,拉近距离。他正盯紧那双褐色的眼睛,似乎要从那儿抓出些什么一样,“我想知道仿生人怎么看待历史?在几百年前也有很多很多人,为了自由……如果,我是说,如果有一些异常仿生人,只是因为他们被剥夺——噢,算了。接着调查吧,康纳。真没想到有一天轮到我说这句蠢话。调查要紧,我们一定得破案,首要任务永远是保障人类安全。”

 

“恩,当然。”LED转黄0.8秒,康纳侧过身,继续检测墙上残留的鈦液:PL600,2036年2月16日。——通过把它们放到舌尖。汉克对此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与不适。

 

显然康纳不以此为意,他抬眼,瞧向自己的搭档。顶灯惨白的灯光映在仿生眼睛里,亮得像一颗破碎的白矮星。

 

“汉克,相信我。”他说,“我们会完成任务,而不是他们。”

 

任务。汉克以往厌烦(尤其是康纳口中的)这个词,但这回有哪儿不一样,这句话居然该死地在给他信心?他望向康纳上楼的背影,昨夜混乱的回忆让他打了个寒噤般。可笑的测试,可笑的结果,幸好一切还未盖棺定论。底特律的星星已经灭亡,但,希望被枪杀后,燃起零星的火。

 

03.

他们的发上再次落了一层雪,空气再次被连续的枪声打乱。

 

汉克要气疯了,在没拽住康纳的那一瞬间,他的大脑真切地闪成一片空白。仿生人身上落下的雪花,宛如白鸽的翅膀,随动作扑棱棱地飞走。

 

“康纳!”汉克喊着他的名字,“你还好吗?康纳!”

 

“我好……我很好。”康纳微微侧头看他,肩膀剧烈起伏,眼神游离。这个角度汉克看不清他的LED,但康纳的样子糟透了,那儿一定警戒地红起来。急促的呼吸从他们唇角化成一缕缕白汽,两人心情狼狈,几乎像是在地狱边缘踩了一脚。汉克满脑子只剩担忧、慌张和气愤。

 

“这就是你完成任务的方式?为什么我他妈的每次叫你不要动,你都不听我的!”汉克为自己没拉住他气得要命。尽管他如此着急一个仿生人的生死,在同事眼里像一个喜怒无常的傻瓜。可没办法,汉克现在经历过了,就算在心底怒吼着他是个机器,也没法制止他受难所造成的心理痛感。机器也好人也好,那家伙在他眼里就是康纳而已。

 

“汉克。”康纳喊他,眼神难得一见地带着求助意味,尽管他还不清楚自己想要搭档如何帮忙。分析界面跳出红色弹窗,处理器高频工作,康纳轻轻摇头,右手手指蜷起,又无力地放开。他维持着无助的表情,说:“……我感到,害怕。”

 

“康纳?抱歉,你真的没事吗。”汉克意识到他的异样。他格外诧异,康纳从未明明白白地向自己诉说过“情绪”。

 

那一枪、PL600的死亡带来的巨大情感如同天启,将他那些懵懂的、封藏起来的东西展开,让他接受。但那过于强硬,像拔插组件一般。康纳的手因此轻微地发抖,声音波动。

 

他用战战兢兢的语调尽力转述“耶利哥”的信息,并把它们储存。探员赶来检视现场,而汉克点头,抓住康纳的手腕,向下握,将那只打颤的冰凉的手握紧、稳住,拉着他离开屋顶。

 

不知道花了多久,康纳的LED终于恢复蓝圈,但那已经是上车后的事。整个在电梯里,他都一副运行卡顿的样子,如果是人,那几乎可以被称为浑浑噩噩。也许是有汉克拽着,康纳任由程序以缓慢的速度处理那些突然的症结。

 

“你刚刚说,你害怕?”汉克这回连广播都没开,他感觉副驾驶上蔫蔫的仿生人随时会陷入卡机。

 

“不要担心,副队长,也许是程序出错。我说我‘感觉到死亡’,是不准确的表述。就像你的‘算是对吧’一样。”

 

“这说不说明你更像一个人了?”

 

康纳看着窗外,他的声音渐渐缓和平复,同粘附在车窗底的雪花片一样冷静。那一阵冲击让他感到危机,他一定要完成调查,康纳想,至少不能让自己出什么故障。他回答:“相应模块在处理信息后,会自动更新升级资料库,我总和人待在一块,也许真的会更像人,或者说更像你。但没问题,我很清楚自己的任务,汉克,有了新线索,我们更进一步了。一定要加快解决之前的案件。”

 

“我当然有,不然你以为我一天花几个小时在那烂键盘上敲什么。真谢谢你每天在我耳朵边上念叨狗屁任务,康纳。”

 

“你很矛盾,副队长。”康纳直言,“一开始是我催着你来调查,但现在你的自我意愿在升高,你做的资料信息库非常完善,处理旧案的进度也显著提升。我认为:你已经开始对任务抱有热情,难道不是吗?”

 

“毕竟我是个警探,康纳。接下案子后,不管我想不想,我都一定会完成。”汉克说,“但你说得对,因为这次调查,的确让我明白了点儿困难的东西,我愿意继续做它。”

 

“我会全力协助你完成任务,副队长。”

 

“你真是……”汉克叹气,打过方向盘,“康纳,在警局我们谈工作。在车上,我们不能聊聊别的吗?你可以把我的屋子上下左右扫描一遍,却从来不告诉我你的事。”

 

车窗掠过黑色的尖顶树影,一个挨一个。灯光投影摇晃跑开,正慢慢步入傍晚,余霞还在拼命绽放光热,伏在楼顶自焚,像是那里刚刚爆炸起火。

 

“好吧,我的事。”康纳回答,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

 

“今天刚见面时你说你‘上传了记忆’,这是你第一次这么做吗?我是说,之前……的时候。”汉克正尝试让自己接受康纳过去常常“复活”的事实。

 

康纳明白他的意思:“我也思考了这个问题。可以说,这的确是我第一次自主完成记忆同步。因为,事故发生在重要调查期间,我认为所有记忆都很重要。如果像过去一样由模控生命操作,我会忘掉很多事,他们喜欢摘除我的记忆。再次声明:副队长,我没有责怪你拿枪指着我的意思。”

 

“Okay, okay.”汉克扯动嘴角,“我只是想起一些事。”

 

那是当时,在康纳到吉米酒吧找他的时候,汉克惊讶得酒杯在手里打滑。他下意识说:“是你?”可RK800-51在短暂的分析后说:“抱歉,安德森副队长,虽然我有你的资料,但我认为你之前并没有见过我。”

 

“我们见过,在大使桥。”汉克连他的酒都忘了喝,他盯着仿生人的眼睛,说,“那绝对是你。但很早了,两年……快三年前。”

 

“如果你执意认为,那也许是我的前任。这种事的确有概率发生,但很抱歉我没有相关记忆。”康纳的语言礼貌也冷漠,他分析到汉克·安德森的负面情绪大幅上升,但时间紧迫,他无暇进行无关谈话。于是康纳强调:“我是来喊你进行任务的,安德森副队长。”

 

那都是什么荒唐事。汉克自嘲,想想汽车旅馆、鸽子窝楼顶,想想伊甸俱乐部,大使桥,仿生人搭档到现在都什么没给他留下几件好回忆。曾经有一段,但现在的康纳却没有记忆,他忘光了。这几乎给汉克一种痛失故友的错觉。

 

兀自消沉时,康纳再次开口。

 

“四十分钟前,我没有预料到藏在屋顶的仿生人携带武器。我不慎中枪,摔在地上。”他在系统中重现场景构建,缓缓叙述。

 

“模拟场景基于我的程序数据,我意识到在特警开枪的同时,异常仿生人有能力在掩体后对我开出第三枪。我所在的位置十分危险,中弹概率超过97%,算法显示我无法顺利脱身。”

 

康纳顿了顿,说:“但是你出现了,副队长。为什么?你知不知道,如果异常仿生人那时没有退开,而选择开枪,你有极大概率受伤。”

 

“怎么又说到我了。”汉克干笑一声,“你说话总是这副仿生文调子,然后又怎样?”

 

康纳终于偏头,望向汉克的侧脸。

 

“很多次你都拒绝我去‘冒险’,说那会害死我。但你今天居然‘冒险’,在枪口底下救我。谢谢,汉克。”

 

车在红灯前停下,越过玻璃窗的光线像浮空的纱。汉克犹豫了两秒要不要看康纳,最后他还是看了。那双眼睛可被读取的,仅为它们读取别人内容的千万分之一。它们现在安静地望着汉克。

 

“不用……谢。康纳,因为我——”

 

“但以后请不要这么做,安德森副队长。”康纳微微提高音量打断他,“我说过我的机体可以被重塑,记忆可以上传,你今天也看到了。你应当优先做的是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。”

 

信号灯转变,汉克踩下油门驶出。他摇头,说:“你的机体,我的生命安全……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,康纳。”

 

康纳没有回应。在车子开过第二个路口右转时,他忽然说:“我该在这下车了,麻烦放我下去。副队长,回家早点休息。”

 

他们的道别一直很简短。康纳刚推开车门,就有些微落雪迅速粘在制服上。他匆匆离开,走上人行道,任雪片溶化,潮气淌进衣领。康纳重复回想方才的措辞,分析汉克的情绪。屋顶事件,和昨晚自己开枪时的状况一样,系统持续报告有关软体不稳定的反馈。康纳尽力无视它们,调整程序——他必须保持良好状态以全力调查。

 

如果顺利结案,汉克会得到奖励。他也许有机会升职,要提醒他改善生活习惯,日子会更好过,如果得到希望,也许能便于他不会常常沉迷于过去的照片,和俄罗斯转盘……之类的。

 

汉克有自杀倾向,康纳比谁都清楚这点。是的,起初是清楚。时间推移着,他不得不承认,自己越来越在意这一状况,甚至已经做出计划:

 

不断赶进调查,注意减轻他的压力。现在,RK800在努力拒绝软体不稳定的故障,以防影响他的立场,影响案件勘察。

 

走到底特律警局,一栋楼零散亮着一半灯。

 

通过身份验证,康纳找到办公室,开灯,转动椅背,坐上位置。那是安德森副队长第一天指给他的。对座位置的电脑有数据连接,方便信息互通,康纳来时,这儿是空的。说明,坏脾气的安德森副队长此前并没有搭档。康纳头一次想到这,不过经过相处,他的结论是:尽管从前给他下过许多次“难以相处”的定义,RK800先进的社交模块也常在他面前失效。但总是骂骂咧咧,却会在当年特勤小组的合影上,画圈一个个写“RealPolice、AGoodGuy”的汉克·安德森,的确是一个好警官。

 

他只是,遇到一些坏事。生活不那么善待他,几乎夺走他的希望。

 

灯从对面打来,相隔的磨砂玻璃透过虚晃的影子。从康纳在的背面,可以朦胧地看到贴纸和涂鸦。他的指尖按到褐色框形的背面,资料库记得,那里头写着“WE DON'T BLEED THE SAME.”

 

柯尔的意外让汉克痛恨仿生人,痛恨他自己。悲伤无处发泄,他只能用剩下的时间低头喝酒、自责、消解生命。那些标语,一栏重叠一栏,也许它们和仿生人的关联都已不大,只是一张张写满了一个父亲对往日的悔恨。

 

康纳想这些的时候,LED不停地闪黄。他困惑,缺乏同理心,而且对人类的情感思考艰涩,所以,他不打算分析太多。就当是在任务以外,增加一个帮助汉克·安德森的目标。

 

屏幕的光投在康纳脸侧,在下颌划出一道柔软的明暗分界线。他望着那两排字,忽然想说什么,于是他从汉克的笔筒里挑出那支马克笔,在玻璃的对面,对齐那个框写:

 

BE ALIVE,

LIEUTENANT.

 

昨晚的那一枪,是康纳对他的一个测试。

 

他不怕死,这是事实。可在枪口对准他的时候,康纳在瞬间看到了一些残存的记忆。是他在另一些任务中……报废,或者说“死去”的记忆。还有一个偶然出现的,身前的模糊影子。

 

康纳和汉克有过不少合作矛盾,一些出在汉克对他的制止上。那让他的程序产生冲突,从前没有人说过:“你会害死自己。”和:“不准去,这是命令。”

 

50次编号的更替。人们在乎任务成功还是失败,谁在乎机器的安危?

 

但汉克会因此骂他,甚至拿枪指着他,问:“你呢,康纳,你怕死吗。”那时,康纳分析不出任何数据,但他却好像明白汉克的心情,好像明白,他对自己的希望和挽留。这太奇怪了,过去也是。康纳想,痛恨仿生人的汉克,居然在乎一个仿生人怎么看待生死。

 

如果我真的死了呢?再次重塑后,他就会明白死不算什么,和过去那些人一样吗?

 

康纳没有问出口,他望向汉克的眼睛,选择扣动扳机。

——我想知道,汉克·安德森,你对我的死究竟作何感想。

 

(“……砰…砰……”)

 

(“硬上只会把我们害死。”)

 

(“康纳!康纳,你没事吧?康纳!”)

 

(“你受伤了吗?”)

 

(“天啊,你差点把我吓死……”)

 

康纳掐断录音,他今天多余的思考已经溢出限度。

 

04.

RK800不是特制机型,康纳偶然得知。彼时他问阿曼妲,到底有多少个康纳?对方逃避这个话题,只告诉他:别在意这些,我们只是要你完成你的任务。

 

他的任务,不是搬运清洁,不是家政。RK800过去常常出入的场所,是警局、事故现场和模控生命维修厂。

 

“我是康纳,是模控生命派来的仿生人。”他对每个人说。

 

自我介绍得到负面回应的概率是87%,但康纳不介意。对待这些人,他甚至不需要动用情绪分析和社交模块。只要依照程序调查,选择性听从负责人的命令,为了任务不择手段。他们不会阻止仿生人去涉险。前任机器报废,下一台就接替他。死亡是个可怕的词,但报废不是。人们不以为意,康纳亦然。

 

他放任模控生命一次又一次剥离他的记忆,因为它们毫无存储价值。康纳和他合作过的每一个人相见冷淡,分手释然。为任务而生,模控生命设计出RK800,不过如此。

 

RK800-47在一次任务中来到大使桥。依据路径演算,嫌疑人会在8至15分钟后经过桥边。地形分析后,康纳计算出最佳隐匿位置是左边的长椅,那儿坐着一个气息危险的喝酒的人,康纳认为必须尝试和他商议合作。

 

“我是康纳,为模控生命进行任务的仿生人。打扰一下,我可以坐在您旁边吗?”康纳问。

 

银头发的男人抬头,眼神颓靡,在看见他的三角标识后越发不善:“见鬼,在外面逛公园的仿生人?滚开,为什么你他妈的非得坐我这不可。”

 

康纳花了整整2秒去分析他炸药般的脾气是否会对行动造成影响,接着试图对此表示理解:“我知道有些人会对与仿生人相处感到不适。但是,我正在执行任务,嫌疑人随时可能出现。虽然不敬,但我读取到数据:您也是一位警探。我希望得到理解和配合。”

 

“办案?仿生人?老天爷……随你便吧,离我远点就成。”男人将酒瓶朝左推,腾出位置给他。康纳做出表达友善的笑意,可那人看都没看,只好安静坐下。仿生人打量他,投影下他的眼睛呈灰蓝色,胡子几个星期没刮,头发也梳理得邋邋遢遢。往下扫描到面部肌肉形状,他的表情极度不乐观,伤心、痛苦,还有也许是因自己到来产生的愠怒。

 

说点什么?

 

“这儿风景不错。”

 

对方沉默。

 

“你经常来这里喝酒?”

 

“以前不喝,因为柯……妈的,我为什么要跟一个傻○机器人聊天?”对方希望继续沉默。

 

“如果我们可以对话,就更不会引起怀疑,看起来我就是你的仿生人。”

 

“我,永远,不会买什么蠢仿生人。”

 

“所以我说,看起来。安德森警官,你介意我提一个建议吗?你应该减少不必要的酒精摄入,他们对身体没有好处。”

 

“它们很必要,只有它们让我好受点。”

 

“但从你的数据分析看来,你的身体反馈并不是:好受?醉酒状态会让人的精神更敏感,我推测——”

 

“他妈的闭嘴!该死的仿生人,我不需要你来评价我的情绪!你忽然坐在这扫描我的名字、我的职务、我的心情,让你的数据去死。再多说一句,我就让你滚开。”

 

康纳迅速缄默,如他所愿,安静地坐在那,紧盯着将有人出现的道路。终于,在7分钟23秒后,他听见细微的脚步,模拟运算可推演出三条路径,而康纳不幸发现,嫌疑人似乎携带武器。

 

“他们不会给仿生人配枪,我现在要想办法拦住他们。”康纳将声音压到最低,他悄悄侧过头,像平常谈话那样,朝安德森警官投去求助的目光。那双蓝眼睛扫过他的脸,短暂地踌躇后,汉克·安德森将手枪递给他。

 

“很不巧,我今天没记得带配枪出门……只有这个,一发。”男人说,“用完还我。”

 

“多谢。”康纳接下,将它藏在背后。他维持礼貌微笑的表情,向着安德森,以便自己看起来像是正听从主人指令的机器人。嫌犯的脚步声辅助确定位置,康纳的监测程序持续运作,在那只右脚堪堪迈至恰当的距离时,RK800迅速起身,抬手,警示:“停下!放下武器。”

 

河面的风卷起他的衣摆,康纳扳动左轮的击锤,确认子弹就位的声音。嫌疑人身子僵硬,背对他,弯下身子,将手枪丢向身后,颤抖的左手率先举起,摆出投降的架势。

 

长椅边的男人眯起眼睛,职业习惯让他从酒精中清醒,从康纳行动开始就保持高度警戒。在嫌犯做出微小的动作前,他已冲上去,左手按住嫌犯的右肩膀,膝盖冲击上他的后腰。向前倾倒的同时,警探迅速掐紧那只偷偷摸摸的右手,猛地按在地上。一发爆裂声震响,枪膛振动传到警探手上,幸好枪子儿撞到的是栏杆。

 

“为什么这种弱智把戏你们都玩不腻?”警探冷眼瞥他,把私藏的武器收缴,起身,再捡起地上那个,对康纳说:“那是个假的。”

 

发出的联络得到响应,警灯呼啸而至,搅乱大使桥一隅的昏暗。警员迅速投入抓捕行动,忙着上传任务讯息和资料。

 

“安德森副队长?”一个下车的警员很诧异在这看到他,下一秒就被丢了柄手枪和弹匣过来,他在空中抓了好几下来接它们,副队长投来嫌弃的眼神。

 

“你们只派了一个仿生人?”他问。

 

“事发突然,此区域的警力分配暂时没有空闲,所以——”警员似乎对副队长的脾气有所担忧,可惜视线压迫下,他非得回答不可。他看得出汉克要生气,他从一开始心情就差得很。

 

但是他没有,汉克·安德森声音平静。

 

“是啊,仿生人设计出来帮助人类工作。它们哪儿都用得上,家里、学校、警局……医院。”他的视线从康纳身上划过,落回警员身上,“但你懂什么叫‘帮助’?小崽子,帮助,他妈的,不是替你们工作。如果在这的不是我,这个,什么来着,康纳,很有可能死掉。你们指望他一个人做多少事,你们的小命重要,康纳的命就不是命吗?”

 

“可是副队长……他是个仿生人,他没有生命。”

 

警探怔了一刻,他再次望了康纳一眼,那些蓝标在黯淡的天色下闪光。他的确给忘了,在自己冲过去的时候,汉克觉得这家伙差点进入险境,觉得他是哪个需要他帮忙的、没经验的新警员。

 

“安德森!”车上有人喊,“别揪着他了,我们赶时间。”

 

警探不再搭理他们,背过身。挨了顿骂的警员一头雾水回到车上,吵闹的警灯远去,很快,桥边回复安宁,鸽子也安然落上栏杆。

 

“我不懂什么仿生人……没有生命,所以死了也没有关系。如果他任务失败,就是他的责任。”汉克的眼睛在路灯下凉得可怕,没人知道他想起了什么,他自语着,“靠,然后呢,等事情结束,怎么去要求一个仿生人负责任?”

 

只有康纳听着。康纳立在原地,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银头发的警探。接着,风穿过他们中间,河流途径河岸,飞鸟拍打羽翼,那就是全部的声音。良久,警探松了一口气,用手指按压眼眶和太阳穴。

 

“我一直想,如果这世上没有仿生人就好了。可看起来,人不过是在不停逃避责任。没有仿生人,还会有别的。结果都一样。”他嗓子哑着,酒精也在烧灼他的大脑,“我自己也是个混蛋。”

 

“可你刚才救了我,安德森警官。你还为我说话,我很感谢。”康纳终于开口。在警探看向他的方向时,他通过弯起嘴角表达谢意和友善,“但他们说得对。我没有痛觉,我会用最快速度计算出子弹距离,避免其破坏重要生物组件,大约有76%的成功概率。你刚才的行为出乎意料,而且非常成功,但如果我事先知道,我仍然会阻止你。因为——”

 

“停停、停,实事求是,我没有为你说话的意思。你爱怎样都行。”警探摇头,“后头那些也免了,我不通仿生文。”

 

“That's ok.”康纳递出左轮,说,“你的枪,还你。”

 

“……等一会。”在对方要接时,康纳的手忽然缩回。

 

“啧,你要做什么?”

 

康纳盯着他,忽然扳开轮状弹匣,拨动,子弹从后面掉到他的掌心。临近冬季,偶然的夜间低温使半条河结上薄冰。凉风从康纳的身后卷来,他后退一步,脊背贴上栏杆,反手一丢,那颗子弹划破空气,落进冰冷的河水里。

 

“很抱歉,请你就当我刚刚用掉了它。”康纳朝前走,将枪塞进他手里,头也不回地离开。因为他困惑刚才多余的行为是否合理,处理信息用了好一会儿,犹豫着,他最终还是说:“我推测出你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,虽然我不知道,具体是什么使你情绪极度低落,但,别再玩那赌博游戏了。”

 

康纳停着脚步,但没有转身,“也许因为每个仿生人内置的程序都会‘为人类着想’,当我分析到那枪的作用的时候,我觉得我……不希望你死。”

 

“抱歉打扰你,安德森警官,再会。”

 

“喂,仿……康纳。”警探在身后喊他。

 

康纳最后也没有回头去记下汉克·安德森的表情,或是回答什么。时间继续运转,事件不断发生,自然而然地,在第48次机体重塑后,康纳被抹去了这段记忆。

 

RK800#313 248 317-51启动后,康纳成为专职追捕异常仿生人的机型。自此,他开始第一次遇见失常的仿生人。他们的程序错误、软体不稳定性极高,过度模仿人类的情感和行为,甚至尝试发掘“自我意识”。

 

模仿人类的仿生人,社交模块有时让他这么做。但他们痴迷,而且向往。那很有趣吗?系统错误应该不是什么好反应,康纳走在路上想。

 

“康纳,康纳!”有人喊他。康纳抬头,一个青年朝他挥手走来。

 

“太巧了,我居然能在街上碰见你!虽然隔了挺久,模控生命修好你了?你为了救我妹妹被打中,我以为……不管怎样,能朝你本人道谢真是太棒了,谢谢,康纳。”

 

树影摇曳,金色的阳光块温柔地落在他的额角。但仿生人的目光看起来如此疏离,声音也一贯冷漠。

 

“我不记得了。如果你确信这件事,那也许是我的前任。这种事的确有概率发生,但很抱歉,我没有相关记忆。”

 

青年怔了一下:“没有记忆?为什么?”他张口,望着那张冷漠的脸,迟疑地摇头:“算了……没事。反正,谢谢。”然后摆手离开。

 

当晚,康纳回模控生命,尝试研究记忆处理模块。他发现,自己的确有管理记忆上传和同步的程序。康纳点开那堆数据,又合上,关掉处理显示。事实上,他现在没有什么需要刻意保留的数据内容,只要任务顺利,也许以后用得上……比如调查期间,谁知道呢。

 

失去荧幕光亮的休息间,掉进一片漆黑。康纳拥有夜视能力,或许正因为看得清,才让这房间看起来更冷漠。机器们井然有序,排列在那,灭着灯,等待下一次启动。

 

康纳曾在黑暗中无数次睁眼,也曾在深夜步入底特律市区亮如白昼的大街。一边是仿生人,一边是人类。自从他负责异常仿生人案件,康纳就得花许多时间,分析研究这两者间千丝万缕的关系。

 

RK800-51合上眼睛,连接能源。

 

05.

汉克把车停进院子,相扑听见动静,开始用爪子扒拉大门。

 

“噢,相扑,你这大家伙。”汉克开锁后,接住大个儿圣伯纳犬热情的拥抱,“你饿吗?我饿坏了。”

 

相扑松开爪子,他好把外衣挂上,翻出手机使用他最熟练的功能:点披萨。汉克熟门熟路地从花里胡哨的图片里挑出对胃口的那个,这实在是现代科技给他带来最大的幸福。虽然身边被安排了一个仿生人之后,汉克每次看见汉堡和披萨,耳边都会响起那个报告卡路里和热量的声音。

 

见鬼,康纳。汉克打开电视,从一大堆的异常仿生人报道里头,调到体育频道。我为什么非得想到那个混蛋不可?他今天下车去哪了,随便吧,反正不调查的时候,也不知道他在哪。

 

门铃在二十分钟后响起,汉克收到他的披萨。打印订单页上记录了商家地址,汉克瞄了一眼,在21街区。他记起来了,今天停车的位置大概是森特理大道,这位置很耳熟,因为从那个路口转两次方向就可以到……底特律警局。

 

“干,难道那家伙去了警局?这时候,工作?”汉克睁大眼睛,面对体育竞技,却根本没看清局势。他今天一回家就在胡思乱想,披萨盒里的香味都没能把他的思绪勾引回来。那些美食也味同嚼蜡,汉克就着汽水吞咽它们,胃部得到满足,他却觉得胸口越来越空,空到他的心跳都要有回音。

 

云在天宇上浮动,入夜后雪下得腼腆。窗台上积攒起的已经像个小城墙,凉气熏在窗上,可以结冰花。街道因寒冷而安静,每盏灯灭掉的时间平均提前了0.5个小时。

 

扫荡完食物,汉克仰到沙发上,柔软的皮革替脊背承重。他觉得有件事可怕到让人冒冷汗,那就是他居然没有在沙发上获得惬意和困倦,而是在不断质疑“康纳去了警局”的可能性,甚至,是去警局找他的冲动。

 

解说员的声音在耳朵里聚散得比泡沫快,相扑趴在沙发边,汉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它的背。他相信自己是疯了,汉克想,反正卧室就是个黑不溜秋冷清清的地方,为什么不去呢?

 

天黑着,冷却的引擎再次被唤醒。车主咒骂自己荒唐的想法,踩下油门。

 

汉克发誓,一开始在底特律警局看见办公室灯光,和那个熟得要命的身影的时候,他是要把康纳揪回去的。熬夜工作,康纳?什么鬼话,现场调查要仿生人帮那么多的忙,现在还要他彻夜工作?他自己能处理好,不需要如此,这太不人道了。

 

他不安的手指在验证机边上敲动,几乎要冲进去了,可下一秒他觉得自己就是个蠢蛋……仿生人会为彻夜工作感到疲劳吗?汉克不懂能源什么的,也没有关注过模控生命的Twitter,拒收而且屏蔽所有弹出的推送。

 

算了,让他尽情工作。汉克折回身,深吸一口气,肺部灌入新鲜味道,又被重重叹出去。手掌啪得拍在机器上,玻璃门流畅地开启。汉克终于做出决定——他要过去陪康纳工作。

 

“嘿康纳。”他喊道。

 

“副队长?”仿生人听到动静就转动椅子,背过身,见是汉克,他停顿一下说:“出什么事了。”

 

“没事。”汉克摆手,“我来工作。”

 

“……工作?”如果汉克是仿生人,康纳一定会提议他启动自我检测程序,在这个时间,听到这个词,他怀疑汉克的程序哪里出了问题。处理器刷刷地响,直到康纳看着汉克确确实实坐到办公位置上。

 

“和卡姆斯基见面的日子就是明天。我们也许能取得巨大进展,也许什么都没有。”汉克耸肩,按开屏幕,调出档案资料,“你说得对,事情越来越紧迫,我们自己得加快进度。”

 

“不,副队长。”康纳微微侧过脸,好让自己能越过屏幕直视汉克的眼睛,说,“我认为你真的不应该熬夜,而且你晚上是不是吃了披萨?”

 

汉克嘴角一抽:“妈的,不要乱扫描我,康纳。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,提前闭嘴。”

 

康纳欲言又止,他挺直前倾的身子,眼睛看一眼汉克,垂下去,再看一眼,再垂下。

 

“康纳?”汉克被那来自琥珀色眼睛的视线扫了个来来回回,他被迫看回去,“你的程序又出了什么毛病?”

 

腾得一声,康纳从位子上立起来,弯腰拎走他的白色咖啡杯:“没事,副队长,我去给你倒咖啡。”汉克还没来得及说话,他的仿生人搭档就大步走了出去。他目送那个背影走向咖啡机,还顺带打开暖气,晚上的警局的确冷。

 

汉克点开资料,敲击虚拟键盘,字符接连蹦出来,他目不转睛。咖啡杯被放了回来,热饮料的热气在手边打着转,苦香味随之弥漫。康纳今天说得没错,汉克承认,他对调查的进展开始抱有热情,生活里的事,真是防不胜防,谁能想到给他最大动力的居然是一开始他嫌弃的要命的仿生人。走到哪跟到哪也好,砸烂了他家窗子也好。

 

但康纳在这,和他合作、调查,他时不时让汉克想起在特勤小组的日子。汉克第一次重新感觉,有人陪着他。

 

可悲的是,对方只是个仿生人,汉克总下意识把他当作一个人类,然后被现实叫醒。当然,无法否认,汉克对康纳抱有某种希望,康纳使他拥有那种希望,继承了他那点零星的快灭了的希望。所以他才格外重视康纳的选择,他想知道这个仿生人的未来。

 

自三五年噩梦般的十月后,汉克一度活得像个死尸。杰弗瑞了解他的情况,减了他的任务,不在乎他九点还是十二点来,或者搞了什么往惩戒记录里加的东西。他在大冷天跑到大使桥喝酒,喝到目眩神迷,喝到酒精几乎啃噬完他的每一块肺腑。

 

然后他撑开眼睛,好像就能看到柯尔坐在自己身边喂鸽子。他看着,看到那个影子最终被风割裂成无数片,丁零当啷掉了一地。然后拿枪出来,拨动弹匣,把枪口对上自己的脑袋。

 

直到有一天,一个仿生人把他那颗子弹扔进河里。滑稽、可笑,汉克每次在抽屉看到那把枪时都这么想。他当然还有子弹,不过,他决定第二天先去上个班。

 

“我们收集到的证物,应该足够找到那个什么地方。处理完这些旧案子,我们一块去。”汉克说,“我有预感,真相快要到了。”

 

“我真高兴看到你认真工作,副队长,但不是在凌晨三点半。”康纳说,“你要不要休息一会?这很不健康。”

 

“无所谓。”汉克划动屏幕,资料页的荧光反射在他的瞳孔里,他说,“过一天,少一天。”

 

“我不认为这是个对工作有利的想法……”康纳的声音减弱,似乎也放弃了说服他。他工整地靠上椅背,然后对汉克说:“我要进行一下系统调试,要进行大约30分钟的休眠,在这期间我听不到你的指令。”

 

“没事儿,睡你的。”汉克说。

 

康纳合上眼睛,用那比起休息更像是端坐的姿势。LED灯渐渐减弱,暗了下去。汉克第一回见康纳在自己面前休眠,从前他并不知道这家伙在哪过夜。中央空调吹着暖风,但办公室太大,仍不见得很温暖。康纳已经睡了二十分钟,他倚着椅背的样子就像是哪个加班补眠的同事,汉克瞥了一眼,从桌下储物柜翻出条毯子,沿着扶手给他盖上。

 

他的动作一僵,半边毯子从手里滑落,歪歪搭在康纳身上。汉克想起,那天晚上他们从家出发,他叫康纳加件外衣,而对方被义正言辞地提醒起“仿生人不怕冷”这件事。康纳用仿生文叨叨了四十六个词语,不过很明显,汉克没理解,也没打算理解。

 

“……那是什么?”他扶好毯子,往前走,俯身去看那块玻璃。

 

原本闲置的座位本该一尘不染,康纳并没有什么私人物品。但那上面居然写了句话,一笔一划的模拟生命字体,从背面朦胧的影子可见,康纳写下的字,整整齐齐列在自己在对面画上的歪歪的框里。

 

“Be alive……I am alive, connor. What do you mean by that?”他自语,三年前的一个声音响起,夹杂着途径的河岸微风。

 

(“我觉得我,不希望你死。”)

 

汉克的手指摩挲那两行字,马克笔的印记已经干涸。对面挂的那些反仿生人标语,都是他被某些游行队伍塞的宣传纸,汉克不了解仿生人,只有想起柯尔的时候,他才会将无处落脚的悔恨发泄在上面。他知道这无济于事,但命运如此,人们力不从心。如果说,右边那面墙提醒他美好的昨日,这面玻璃是他一片混沌的明天。

 

汉克失笑,蓝色眼瞳里盛着柔和的光。那这行字,就是……

 

“汉克。”声音在背后喊,“你怎么站在这?”

 

“噢,你醒了。没事,我坐累了。”汉克转身,敷衍地回答。康纳刚刚睁开眼,显得不那么精神,LED似乎在适应程序调整,闪烁了好一会荧黄色的光。

 

康纳没在意那块多此一举的毯子,反倒捏起了它的边。信息处理完毕后,他问了个问题:“仿生人会做梦吗?”

 

“如果你刚刚算是在睡觉的话,说不定会吧。”汉克说。

 

“我看到一些画面……那应该不是梦。好像是我很久之前的记忆,甚至是,前任机体未上传的那些。”康纳在述说时盯着空白的桌面,失去目的性的视线显现出茫然,但他的思路依旧清楚,“为适配更高难度的工作,RK800#313 248 317-51接受了一次大幅度的升级改进。也许记忆模块在那次升级后遗留了过去残留的碎片,多出了一些本应被删除的记忆,那实在太零散了,大多没有什么有效信息,但是——”

 

他抬头看向汉克,对方显然耐心地准备听他继续说下去。

 

“你,副队长,我记起了你。但太模糊了,只有一句话,你说:‘康纳的命,就不是命吗?’”

 

康纳转述时,嘴角弧度发生了细微的变化。但他未能分辨自己从此句话中得到的反馈,用人的话来说是给他什么情绪,这在他的程序中不存在,他分析不了。于是只好看向汉克,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索取一些信息。

 

“那就是我们之前见过的事,我说过。”汉克给他一个确认的眼神,然后坐回位置上。

 

“我记不起更多了。”康纳的记忆中模糊地闪现出汉克的样子。夜风拥抱他们的那个晚上,在流淌着琳琅灯光的河流对岸……还有警灯、公园和枪。踌躇过后,他说:“那个问题,需要我回答吗?准确来说,我没有‘生命’这个概念,你也见过了,我们会进行重塑,而且现在我甚至可以完全同步记忆。不过汉克,请你听完,我现在觉得没有这么简单。”

 

汉克轻轻点头:“我在听。”

 

“我有种不好的感觉,一种预感。模控生命掌握着机器、系统、程序。为了达到目的,它们都在不断升级,然后,覆盖掉原来那个。如果他们再启动一个‘康纳’,而清空属于我的数据,停止我的运行,甚至是到哪一天索性‘覆盖’我。到那个时候,我大概就——没命了?”他的尾音上扬,康纳并不确定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否贴切,他是这么推测的。

 

汉克将笔夹在食指和中指间,让它来回转悠,思索着仿生人搭档的话,说:“康纳,我很好奇你怎么定义你说的‘我’?你以前解释东西总是仿生人来、仿生人去的,我甚至想让你检查下你的程序。”

 

“根据这么久以来的情况判断,也许对记忆内容有自主判断能力的我,就是我。如果模控生命清除它们,我就消失,和被停运没有区别。”康纳进行语言整理,波澜不惊地转述着,毕竟他的设想发生与否,从来都不受自己控制。程序并未出现异常,但他的确对此感到不安。

 

“一这么想,我可以理解你,汉克。”

 

“理解我什么?”

 

“理解你重视……我的命?没什么,我的程序想不出太合适的话来回答你。”康纳摇头,随即他站起身,将毯子折起还给汉克,说,“我要去证物室。”

 

汉克收起毯子,把门证推给他:“现在?”

 

“已经够了,我可以找到耶利哥。”康纳接过钥匙卡,“通常,越快完成的任务麻烦越少。”

 

利落的脚步声渐渐从走廊消失,汉克正打算跟去看看,桌上四方的屏幕忽然亮起来,上方跳出的是实时新闻栏。

 

内战信号?多家模控生命店铺遭劫,仿生人于国会大厦发动示威。各大媒体实时报道,详细情况>>>>

 

06.

“对不起——可以了吗?”他对汉克说,而对方的表情难以捉摸。

 

康纳捏掉袖口上落的雪,连绵不断的坏天气几乎要将底特律染白了。睫毛上黏的雪花是一块,踩在地上陷下一块,车顶是一块,满天满地都是白色。

 

汉克从接起那通电话,脸色就不太好,他示意康纳回到车上,拉开驾驶座的门。

 

“该死,杰弗瑞,你就不能再支持我一次吗?只要一点时间,我们都快查出真相了!”

 

“去你的,我不会给模控生命打电话。你不能现在把案子抽走!”

 

“我的原则是完成我的调查!你以为我会开心,这算什么,我还以为你了解我。”

 

汉克切断电话。手机从他手里滑出去,落在一边的储物盒里。他握上方向盘,却迟迟没有发动,只是望着车窗外那栋黑色的建筑,良久后才把视线转向康纳。

 

“这案子不归我们管了。或者说,不归我管。你得听模控生命的安排。”汉克注视他搭档的眼睛,毕竟他们的协作关系刚刚终止。事发突然,汉克觉得自己的所有思考和行为都比世界慢了一拍,他看着雪徐徐落下,露出一个沮丧而难看的笑容,说:“都结束了,我连最后这个案子也没办好。”

 

康纳朝前望着,汉克这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。那些努力跟进的进度和工作都落进他人囊中,对方同样拥有线索,他们俩无法超前一步。

 

“福勒的意见是对的,现在濒临内战,你不需要自责。我应该回去找卡姆斯基。”康纳将手搭在车门上,“再给我一次机会,我不会放弃线索——”

 

“你疯了吗?”汉克按上中控锁,锁上他那扇门,“他要你去杀一个无辜的人。”

 

“对不起这么说,但她只是一个机器。是卡姆斯基的话太具有引导性,我才做出了错误的判断,没有开枪。副队长,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!”康纳提高了音量,和汉克在狭小的车厢里对峙,他为自己的选择懊悔。

 

“你觉得你做错了?”汉克枕上座椅靠背,朝右瞧着他。

 

“我做错了。”康纳重复,“这本该提高我们的成功率。”

 

“系上你的安全带,康纳。”汉克发动引擎,踩下油门,将车子转向,“这么说跟你矛盾,但是,这世上很多事不能用数据来衡量。柯尔的手术,他们说,成功率很高,但意外就是意外,意外他妈的不会跟你打招呼。”他的声音渐渐急促,他不再看康纳,只觉得眼眶烫得快把自己烧穿了。

 

“你要怎么做?”康纳问。他迅速开始思考所有可行办法,他不能让汉克就这么离开。

 

“给模控生命打电话,或者你自己离开。”汉克说,“我回警局,把东西还了。我没必要再继续做什么警探,副队长……到此为止。”

 

康纳忽然倾身抓住他的方向盘,强制朝左打去。汉克毫无防备地被大幅掉转车头,他忙扶回方向,争抢间,车子朝草坪冲过去,他及时踩紧刹车,他们才没有撞上那棵树。

 

“你有什么毛病?”汉克冲他喊,“你要下车吗,滚吧,回你的模拟生命,我们的关系在十分钟前结束,我现在没有义务管你了。”

 

康纳望着他,缓慢地眨了眨眼:“那你呢。”

 

“我什么都没有了。”他说,“亲人、家庭、工作……还有我的仿生人搭档。拜托,康纳,继续你的任务,保重好,别再他妈的朝自己开枪,也别死了。”

 

被压弯的树枝,戳在车窗前,枝桠上晃动的雪狼藉地砸在前盖上,跟两人的心情一样糟糕。

 

“汉克,我的一个目标已经失败了。我本打算帮你完成这次调查,使你获益,得到你应得的奖励。虽然我们一点都不一帆风顺,但说真的,我很感激和你一起共事,你是个好警官,你不应该像这样……消沉。现在,我必须独自进行任务,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,但是——”康纳的口型维持了很久,就像他要通过深呼吸来排解紧张似的,“但是,我发现如果离开你,我没有继续任务的理由。”

 

“你什么时候需要理由?”汉克懒得去调车,索性仰在位置上,“照你程序说的做。”

 

“那时我推测,只要我们完成调查,你就会振作起来,而我也能完成任务。但事情变了,就像你说的,出了意外。”康纳朝左偏过头去,“今早你打那通电话,说马库斯放了克里斯……凌晨的事件,完全没有伤亡,但人们仍旧没有继续听他们的声音。汉克,如果我在下次意外中请求留下我现在的记忆,他们会同意吗?”

 

“还是,我就算完成所有任务,帮助人类获得胜利,也不会被认为是值得倾听的。他们会继续调整我的程序——我知道它们地方不稳定——清空我的记忆,像很久以前,做过很多次的那样。再往后就是被停用、被替代。”

 

“原本我该对这些毫无感触,我设计出来为他们效力,应该如此。也许事情稍微有所变化,我就会对此心甘情愿,没有抱怨和反对,就像曾经的康纳。但现在,我不想那样,汉克,我不想消失。”他说着,始终望着汉克的侧脸。

 

“我也不想忘记你。”

 

“在许多年里,我的消失都不足以让任何人悲伤,不能给任何人的心理造成任何影响,或者不被任何一个人注意。那是我自己的问题,我只是一个机器。我可以死去一百次、一千次,但那没有意义。”

 

仪表盘闪着灯光,摆件因为车子的微倾而倾斜,细微的震颤,就像那些话落在他心上一样。

 

“只有你在意我的‘生命’,即使我没有。在你用枪指着我之前,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一个仿生人的生命问题。很抱歉我拿那件事测试你,汉克,我现在才知道那不好受。但你证明了你依然重视,甚至,从三年前就是这样,即使是……经历过悲痛的事之后。”康纳的手指轻轻抬起,似乎想抬手去碰什么,但他又放下了。

 

“你改变了我,然后,我更坚定地想救你。”他接着说,“我也,不希望你死。”

 

“你说,之前坚持完成任务,是在为我着想?”

 

“这是一部分原因,副队长。”康纳搭在腿上的手指倏得蜷起来,“我已经说了太多程序设定之外的话,好吗,过去从我们说话的每时每刻起都过去了,你应该……开始新的生活。”他抿起嘴唇,犹豫了一下,说,“只要试着迈出第一步。”

 

汉克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,他冲自己,和自己的搭档发笑。

 

“我们会不会选错边了,康纳。当人们想要打压什么,他们就说‘他们不是人’,我用这个借口骗了自己这么多年,我把责任丢给他们。柯尔死后,我什么都没做过。”汉克回忆起自己那张办公桌,那段整天汇报故事的无聊日子,那面玻璃,玻璃上的字。

 

“仿生人的血或许和我是不同颜色,但他们是活的。”汉克抬起手,做了他很想做的,拍了拍康纳的脑袋,说,“虽然你曾经是个混蛋,但对我来说你是我的搭档。你是康纳。你写过字的那个位置,我想给你留着。”

 

“你给我希望,孩子。你怎么想?”他重重地吸一口气,“你终究得选择站在哪一边,康纳,决定自己是谁,有时候是无比艰难的一件事。”

 

汉克伸出手,侧过头,朝他示意。

 

康纳的路径受到阻碍,他的任务程式横亘在动作实施的中途。巨大的荧幕映出危险的红色,他从未处理过如此大的故障。时间仿佛停滞,他的程序如利刃一般切割他的意识,复杂、混乱的内容,像电流偷偷窜出哪条缝隙一般乱串。

 

必须抬起手,康纳想。一个影子走向那面墙,徒手将钉死的‘任务’扯下,没有武器,没有工具,依靠他的坚持、他的思维和想法。摘除囚禁他精神的标牌,天堑般的屏障在面前轰然倒塌,当报错声停止,系统紧急系统中断,世界归于雪片降落一样安宁。雪在落地后死去,又以另一种样貌重生。

 

康纳终于伸出手,握住汉克递给他的那只。他说:“我站在你这边。”

 

“只是我们正好站在一边。”汉克握紧他的手,“你还是站在‘你’那边。”

 

他们都笑笑。

 

“证物一定很快就会被破译。”康纳思索,说,“他们会对耶利哥发动攻击,我必须赶去那里。”

 

汉克的视线落到车窗前方,叹气,说:“康纳……”

 

“什么?”

 

“坐稳了。”

 

“收到。”

 

汉克重启引擎,震掉了一堆雪。车子掉头回到荒无人烟的路上,汉克抓起方向盘,调出他最喜欢的那碟黑暗重金属。一脚油门踩了出去,表盘上的车速指针以极快的速度攀升,车子咻得扬长而去。

 

“同时,汉克,我建议你少听点赞美魔鬼的歌。”

 

“噢嚯,你之前还说它们充满能量。”汉克笑说,“有什么关系,这也是种希望。”

 

康纳望向窗外,花白的景物飞速地略过一片又一片,像成群结队的飞鸟。

 

“我觉得,这就像是我生命的第一步。”他说,“汉克,可能你不会相信。在记忆开始那会,我救过一条鱼,真的是一条鱼。我知道你讨厌那时候的我,但是,说到‘希望’,我就,忽然想到它。”

 

希望犹如地平线的微光,它会让人纠结、痛苦;也会让人释然——当我们由希望中望见那朵荒原里生长的,从悲伤中绽放的花。它是生命,如同希望,和世界上所有的坚强的一样坚强,和世界上所有的脆弱的一样脆弱。

 

信任他、还是毁灭它。都是我们的选择。

 

07.

“从某方面来说,他的预感很准。”汉克在模控生命大楼外,就朝身边那个跟康纳长得一样的仿生人说。

 

“我觉得你最好赶紧跟我下楼,让你的搭档停下背叛的行为。”RK800-60握紧手中的手枪说。

 

“如果我说‘不’呢?”汉克耸肩,面对着他的枪口,“朝我开枪啊。”

 

顺利得到对方难以置信的表情后,汉克伸手要去拿回那杆手枪。RK800-60扣动扳机,却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
 

“这是假的,而且连仿制子弹都没有。当时它们没拿走,我就扔抽屉里了。谁想到会派上用场呢?”汉克说,“离开这吧,你已经没时间了。如果你执意,那我只能动手了。我可不想让康纳知道模控生命还真的启动了个谁,无所谓,那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
 

汉克背向他离开,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显。时间流淌过他的手背,从遥远的地方发出闸门启动的声音,马上将至凌晨,将至新的一天。漆黑的夜幕与底特律的穹宇相拥,等待之后,从对面走来的,是这城市里,独属于他的星星。

 

“汉克。”康纳皱眉,“你怎么会在这?”

 

汉克身边已经空空荡荡,他微笑,轻轻摇头,拍康纳的肩说:“去吧,做你该做的。城市新的一天要到了。”

 

康纳看着他,应声,正打算离开,却忽然说:“汉克,我以前从来不为了任务完成而庆祝的。但下次再见面,我觉得我们可以庆祝一次。”

 

“想法不错,你想要什么?”汉克问,“我倒可以提前给你准备好。”

 

“不需要准备什么。我想要……或许,认识些新朋友。”康纳令人意想不到地说,“恩,如果等我回来,汉克,我最想要个拥抱。我还从没有试过。”

 

康纳偏过头去说这句话,右眼冲他轻轻一眨。

 

 

end.

题目也是一首歌《Primi passi》-abrizio Paterlini

“Primi passi 意大利语,第一步。憧憬,徘徊,好奇,以及最后的光。”——歌曲评论

评论(24)
热度(419)
  1.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北风波瑞阿斯的默剧 | Powered by LOFTER